阿彩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牛仔裤上的破洞,那是时髦的做旧设计,但此刻显得格外刺眼。她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快步离去。
风波暂时平息,但龙安心知道根本问题还在。下午,他如约来到村小,准备上第二节"纹样数学课"。教室里比上次热闹多了,不仅坐满了学生,还有几位绣娘和寨老。
"今天我们研究这个,"龙安心在黑板上画出经典的斐波那契螺旋,"看看它藏在哪些纹样里。"
孩子们踊跃发言,很快在五种传统纹样中发现了类似的数学结构。最令人惊喜的是,当龙安心要求他们用苗语描述这些发现时,表达反而比汉语更精准生动。
"苗语的'转圈圈大'比'螺旋递增'更形象!"眼镜男孩兴奋地喊道。
正当课堂气氛达到高潮,校长再次慌张地冲进来:"教育局电话!说有人举报我们用苗语教数学。。。"
龙安心这才注意到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在偷偷录像。检查团明明上周才来过,这种"回马枪"明显是刻意针对。
"同学们,"龙安心平静地说,"谁能用汉语向这位先生解释你们的发现?"
教室里鸦雀无声。孩子们像被施了定身术,连最活泼的眼镜男孩也低下头。录像的男子得意地扬起嘴角。
僵持之际,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后门传来:"我来翻译。"
务婆拄着拐杖慢慢走进来,银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先是用苗语问了一个问题,眼镜男孩立刻举手回答;然后老人家转向录像者,用流利的汉语转述:"他说星辰纹的每个菱形都比前一个大一点,就像兔子生崽,越生越多。"
男子尴尬地放下手机。务婆继续道:"我六岁学绣花,歌师唱数,我们绣数。现在歌师死了,数还在纹样里。"她锐利的目光直视对方,"不让用苗语,是想让娃娃们变成瞎子摸象?"
这番话说得极重,校长急得直搓手。但奇怪的是,录像的男子反而收起敌意,恭敬地向务婆鞠了一躬:"老人家,我是民族大学的调研员,刚才是测试反应。您的观点很有价值。"
原来这是杨教授安排的"暗访",目的是收集双语教学的真实案例。龙安心松了口气,但更深层的忧虑挥之不去——文化传承不能总靠这种"奇招",需要系统性支持。
放学后,龙安心独自留在教室整理资料。窗外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他们用苗语编了首新儿歌:"一二三,鱼子地;五六七,星辰转。。。"将数学概念与传统纹样完美融合。
如果这些孩子长大后像阿彩一样,被物质诱惑冲淡文化认同,今天的一切努力是否白费?龙安心想起社会学课本上的"文化贴现"理论——现代化进程中,传统价值会不断贬值。但苗族纹样中蕴含的数学智慧,明明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适性啊。
"还没走?"吴晓梅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两个饭盒,"阿妈做的酸汤鱼。"
两人坐在教室角落安静地吃饭。夕阳透过窗棂,在吴晓梅的侧脸投下细碎的光斑。龙安心注意到她今天的银饰特别精致,是一串小小的星辰纹耳坠,随着咀嚼轻轻晃动。
"新耳环?"他随口问。
吴晓梅的筷子顿了一下:"阿爸给的嫁妆。。。我是说,他攒的银料多了就打些小物件。。。"
这个拙劣的掩饰让两人都红了脸。龙安心急忙转移话题:"对了,务婆今天太帅了!她汉语这么好?"
"她年轻时是寨里少有的'双舌人',能给工作队当翻译。"吴晓梅的眼神黯淡下来,"文革时差点因为这被批斗,后来几十年都不说汉语了。"
龙安心想起务婆被绑在树上淋雨的往事,突然明白她今天的出面多么不易。那不仅是为了保护一堂课,更是一种跨越伤痛的和解。
饭后,他们回到合作社继续工作。龙安心负责设计新的产品目录,吴晓梅则试验将斐波那契数列转化为刺绣纹样。夜深人静时,针线穿梭的声音像某种古老的密语。
"嘶——"龙安心不小心被绣针扎了手指,血珠立刻冒出来。
"别动。"吴晓梅放下活计,抓过他的手。
她的动作比上次更加自然,但耳根依然泛红。发夹精准地挑出刺入皮肤的断针,然后是一块浸了药酒的棉球。龙安心疼得龇牙咧嘴,却注意到吴晓梅手腕内侧有个新鲜的针眼——显然她也在偷偷练习复杂纹样。
"你也学'鱼子地'?"
吴晓梅点点头,从绣筐底层抽出一块未完成的绣片:"务婆说。。。这是歌师家族的女儿必须会的。"
借着台灯的光,龙安心看到绣片上已经完成的部分精美绝伦,但边缘处明显有多次拆线的痕迹,还有几处可疑的暗红。
"学多久了?"
"从。。。从你开始对比老照片那天。"她轻声承认,"每天凌晨四点起来练两小时。"
龙安心心头一震。他想起这些天吴晓梅总是最早到合作社,眼下挂着淡淡的青黑,还以为是工作繁忙所致。原来她一直在默默承担着最艰难的传承任务,却从未抱怨。
"为什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吴晓梅难得地笑了,"你又不会绣花。"
这句玩笑话让气氛轻松起来。龙安心假装恼怒地抢过她的绣片欣赏,故意挑刺:"这个转角针脚歪了。。。哎哟!"
吴晓梅气呼呼地掐了他一把,两人笑作一团。片刻的打闹后,他们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目光落在务婆那幅沾血的未完成作品上。真正的艺术需要血与时间的淬炼,而现代社会的快节奏和功利主义,正在无情地压缩这种可能性。
"我有个想法,"龙安心突然说,"把纹样课录下来,做成双语视频课程。就算。。。就算以后政策有变,孩子们还能看到。"
吴晓梅眼睛一亮:"配上老照片和古歌!"
"对!还可以。。。"
他们的讨论被突然的推门声打断。阿彩站在门口,眼睛红肿,手里捏着皱巴巴的录用通知书。
"我。。。我能回来吗?"她哽咽着问,"姐妹厂要我们改汉族名字,说'苗名影响公司形象'。。。"
龙安心和吴晓梅对视一眼,同时起身迎接。合作社的火塘还暖着,足够烘干所有潮湿的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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