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犹豫了,手伸进裤兜里,半天没拿出来。陈诩注意到那裤子看上去不新了,保守估计得穿了四五年。
“没带,哥,我就看见墙上贴的公告,想来看看……”男孩很瘦,长手长脚,显得更瘦,犹犹豫豫掏出个裂了数条划痕的手机,摁亮,摁灭。摁亮,又摁灭。
屏保上的照片被裂痕切割成好几块,男孩试探地问:“……一定要看身份证吗?我属羊的,虚岁够了的。”
看着不像,至少得小两三岁。
“我总不能招童工,你说老实话,到底是哪年的。”陈诩拉板凳坐,周见山听见人交谈,从里间出来,手里拿了东西。
大概因为被戳穿,男孩的脸涨红,调子倏然变高,“你不能按长相看年龄,我就是长得小,但我饭做得好,”他越倒越多,越说越错:“我——我只是没学过,属羊不就是十八岁吗?……要是不行那就算了。”
周见山拎两瓶矿泉水,拧开一瓶,盖子攥手心里,水递过去给陈诩。
陈诩接过。周见山看了看杵在桌子边紧捏着拳的男生。
伸手。
男孩下意识後退,那张脸没什麽表情,看着挺凶。
然而面前是瓶没开封的水,他一愣。
“你喝,”陈诩从哑巴手心拿盖子,低头慢慢拧,“你嘴流血了,桌上有纸,水免费的,喝吧。”
男孩盯自己的脚尖,手机抵着没多少肉的腿根,他用指甲隔着裤子掐了掐自己。
陈诩听见一道沮丧的声音,垂头丧气,像是自首,“……对不起,其实我属鸡,还差三个月才十六岁。”男孩挺羞愧,要不是家里缺钱他也不至于偷偷辍学出来到处找工,“不是故意骗你,我一路问了好多家都——都不愿要我,嫌我太小。”
屏保是个历经风霜的老年人面孔,皱纹多,脸上许多斑点——太阳下劳作久晒的痕迹。
大概是奶奶,又或许是外婆。陈诩没点破,也没问。
过两天晚上等刘一舟几个再来时,从厨房窗户的帘那儿探头看了眼:“招齐了?挺快啊,我看门口那一溜排电线柱上的招牌公告都被揭了。”
“招工总比找工容易。”陈诩靠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端着菜在店里来往,这会不怎麽忙。
天更冷了,喝酒的人变少,喝也大多在店里。陈诩将口鼻蒙进衣领里:“老丈人还好?”
刘一舟叹了口气,拉椅子坐:“发完火就把我俩赶了出来,到现在都不跟你嫂子说话。”
“跟你说话麽。”瓮声瓮气。
“没把我从窗户扔出去就不错了,我都不知道非得要个小孩干什麽?”
刘一舟朝椅背上瘫,天黑得早,这会路上的车已经亮起车灯了。“丁克怎麽了,这时候得男人出头,我瞎说我精那什麽子没存活率,昨晚你嫂子和丈母娘视频,感觉她爸脸色更难看了。”
街上有人摁喇叭,两人没再说话,不大地道地低低笑了会。张朝阳和刘淮晚上没吃,进去要了份饭菜,出来说:“厨房里头来个小夥,跟小山屁股後头转,做事倒是利索,就是看着不大啊,从哪招的?”
“干事麻利得很呢,以後让他跟着做後厨了?”
“自己来的,”陈诩说,“没打算,还差三个月才十六岁,雇用违法。”
“那留这干嘛。”刘一舟说,“你小心被罚款,那什麽未成年人保护法里写着了,被举报要罚大几千呢。”
“赶不走,能怎麽着,就这样吧,”陈诩也没想赶,男孩叫方文,家里就一个奶奶,还生了肺病,没钱治,“严格说起来我这也不是雇用,我也不给他工资,我还叫他别来。”
不一会方文出来上菜,周见山关了竈台,洗完手端了个碗出来。
陈诩晚上没吃,碗里装了俩煎好的荷包蛋,洒了点酱油。
“你弟是真疼你,”虽然知道陈诩跟周见山是一对,但叫弟叫习惯了,刘一舟他们还是经常这麽叫,“小山吃了吗?你自己吃点吧,忙活一晚上了。”
陈诩挑眉看哑巴,意思是听见没?周见山笑笑,点头,递给陈诩双筷子,转身又进了店里。
方文有种老实的机灵,学东西快,有眼力见,但没有邪门歪道的心思。陈诩在柜台收钱,他就避开到另一边站着,挺有规矩。
陈诩确实没雇用他,两人不存在薪资关系。然陈诩自己也是这麽大年纪出来闯荡。
当年他在岳磊店里帮忙後,每月岳磊不给他发工资,但许雾会给他转一笔钱,说是生活费。至于这钱是哪来的,许雾不说,陈诩也不问。
方文来帮忙後他资助了方文的学费书本费,叫方文依旧返回校园读书,每月给方文的奶奶药费生活费。
叫小孩买上一条厚点的裤子穿。白天好好读书,晚上放学了再来。来了後和大姐四个人坐在厨房堆着杂物旁边的小桌上吃一顿简单但热乎的饭。
他做得这些周见山全都知道,陈诩知道周见山一定也是这麽想。钱怎麽赚都赚不完,但两人都曾经受过别人的善待。
尽管生活很难,然而大家确都在心照不宣地用自己的方式善待着年轻的自己。哑巴躺在床上,怀里抱着陈诩,许丽丽被侄女接去玩了,小院安静。
五十块趴在狗窝里,时不知咂咂嘴。周见山亲了亲哥,两人在被子底下嘿嘿笑几声,心里软成一团蓬松的云。
他想起盲人按摩店的老板,想起那道卷闸门,停在废品修理铺门口的老面包车。
风里的树叶卷着朝天上去,卷着卷着。
好像又卷回了自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