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视线落在路牙子上,像在发呆。
“没点背景敢这麽嚣张麽,”刘淮哧了声,喝口啤酒,“你不说我都能猜到是什麽样的人。”
聊着吃着,陈诩一晚上心不在焉,周见山端了盘油焖虾出来,刘一舟开玩笑:“我没点这道菜啊,王远点了吗?”
“我也没点啊。”王远也装模作样,不一会几人笑,“还用点麽,诩哥朝这一坐,虾是必然上的。”
当天晚上陈诩失了眠。
翻来覆去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水泥地上跪着的那影子。
一只手从睡衣下探进他的後背,摸了两下。一身汗。
周见山于是坐起来,拧开夜灯。
【怎麽了?】他“问”,【热?】
被子还是冬天时的厚被子,这段时间忙到没空将柜子里的薄被抱出去晒。
“热,”头发黏在额边,陈诩其实已经极困,“睡不着。”
周见山将他额边遮眼的头发拨开,抖了抖被子。
【明天中午我把薄被抱出去晒,晒好明天晚上就换那一床。】
周见山比划着。
陈诩说好,人朝他旁边凑,这会又不嫌热了,长胳膊长腿朝哑巴身上攀。
藤蔓一样缠着,周见山的手从他腰下绕後,拍他的背。
一下下,拍得轻,陈诩的眼皮就慢慢发沉,总想闭上。
小夜灯光线柔和,薄薄的光,哑巴那边更亮些。周见山一动,陈诩就觉得自己被光晕朝内吞咽进了胃里,安全,叫人想沉溺。
“周见山。”他又喊。
脸颊贴脸颊,两人闭着眼,盖着半溜厚被子,眼皮上雾蒙蒙的,夜灯的作用。
声音会顺着嘴唇流经鬓边,再落入耳畔,不用睁眼,哑巴光是点头。
陈诩就知道他在说:【在呢。】
又安静了好一会,陈诩卷着困意说:“其实监控拍到了。”
後背上匀速落下的手顿住。
大概五六秒,或许时间也失真,可能三四秒,那只手再次落下,依旧轻轻拍着。
“我翻了那天所有时间段的录像,翻完後脑子有点不转,浑身是汗,冷汗。其实你知道我当时的第一反应是什麽?”
周见山的脸蹭蹭他的眼睛,睫毛痒痒地挠。
“後悔,”陈诩轻笑了声,其中含有一丝嘲弄,“居然是後悔,後悔打开那段视频,後悔安装那个监控,甚至後悔那天下午开车去工地门口,跟着王立刚坐电梯上八楼。”
他真的很困了,眼皮睁不开,数种情绪在这些天不断纠缠折磨着他,叫他实在没办法不在梦中反复听见那声哀喝,字字泣血——
“还我女儿公道!!”
“如果我没看见,我还可以扮演一个十分同情但帮不上忙的看客,可以置身事外,可以只捐些钱供他生活,不必受良心上的折磨——但我看见了。”陈诩说得慢,“这事得有人去做,周见山。”
王立刚与自己的关系完全比不上刘一舟,也比不上他与许丽丽,毕竟他们其实没见过太多次面,生活中也并未来往太多,一个曾经照顾过周见山的前同事,一个来店里吃饭过几次的食客,一个普普通通的要在各种工作中谋生的中年男人。
话少,长相平平无奇,皮肤有点黑,个头也不高。他们最深入最贴近的交情是一把糖果,几盘菜,蹲在寒风的路牙子上一起吃的糊了一点的烤红薯和玉米。
这麽多天陈诩就这麽反复不断地告诉自己,然後再很快推翻。
因为他睡不着。
“那些人我们惹不起,黎羽说邪不压正,但生活哪会事事按照预想好的来,这里的所有都是我俩创造的,沙发套,地毯,牙刷,桌布,”陈诩说,“……我也会恐惧,我也会设想後果,我不是什麽英雄,我只是个——”
周见山将他抱得很紧,好像他们总是这样抱得很紧,额边的薄汗分不清是谁的,胸膛,肋骨,皮肤,血肉,全部贴在一起。
陈诩想起自己第一次登上老巷三楼天台的夜晚,当时他伏在哑巴的後背,心脏从骨骼下战鼓一样擂动,现在透过脊背,和哑巴轻拍着自己的手一起共振。
他们住过冷得从被窝里伸不出手,夏天热到睡不着觉的房子,几件t恤换着穿。
“只是个普通人,和任何人一样的普通人,没有超能力,不再能一死了之,”陈诩的下巴磕磕巴巴地打颤,牙齿撞击在一起,“我有牵挂,有你,我想跟你安安稳稳一辈子在一起,不要有任何风雨,就只是在一起,像这样抱着。”
耳朵边凉凉的,陈诩缩脖子。
“但我知道。”他用力抱着身上的人,坚硬的骨头抵在一起,他们像野兽那样剧烈喘息。
“你会跟我做出一样的选择。”他摸那硬到扎手的发茬,咬那张唇。
陈诩说得对。
“烂人,”尾调发颤,“烂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