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机械“我爱你。”
陈诩跌坐在卷闸门外的空地上。
双手撑住地面,身体还未起身,脑袋已朝身後转去——他刚从那里出来,几秒之前。
南市场已经存在太多太多年,久到这里的所有都是陈旧的,冯兰活着时带陈诩来过这一片买菜,他从自行车後座下来,看女人弯腰在小摊上挑选,空气中弥漫着热水烫鸡毛与各种干鲜大料味。沿边商铺的头顶是一溜长长的发黄的顶棚,用于遮挡风雨。
旁边时不时过去辆车,人声喧闹,小贩高声叫卖,在各种大嗓门的还价或闲聊声里,冯兰低头掏出口袋里那个不算丰厚的深红色皮夹子,打开,从里掏出几张纸币或是钢镚付钱。
付完钱拎着菜走。陈诩一步步跟着,遇到好玩好看的新奇东西停下来看,等他看好玩好再站起身时,那自行车已经混入人群中,看不见了。
冯兰不会还价,不会等他。陈诩的人生中看到最多的是背影,每个人都在离去。
棚子轰然落了。
半截锈迹斑斑的棚体足有大半个人高,将店门几近堵死。地上有砂砾,磨得手掌火辣辣地疼——但凡刚才晚出去一步,现在这锋利的钢架下压着的便是他了。
陈诩愣愣地擡头,漫天火光影影绰绰,钢架後立着个人影,火焰在墙壁上跳跃着。
那人面对着他。
看不清——脸上是一同跳跃着的阴影,他看过那样多次的一张脸。陈诩知道那双眼眸定落在自己的身上。
喉头不受控制地发紧,耳边听不到任何声音了。
“周见山!!”
烫。
周见山的视网膜上只剩地上瘫软坐着的那个人。
手擡了下,在空中停顿,又放了下去。扶不到了。
他朝身後偏头。桌子靠椅,吧台——陈诩会坐在那里喝茶,墙上的电风扇,夏天一定会早早打开的空调,拐角的厨房,他们一起吃饭的放在杂物堆边上的小方桌,只觉恍如隔世。
什麽都没有了,他们的家。
周见山的神情落寞。
或许这本该就是他的命,是了,老天待他一贯如此,过了两年快活日子,无论他信不信,似乎到了梦该醒了的时候。
屋梁就快要坍塌,老房的结构在发生改变,他甚至能听见头顶传来硬屑与石块松动後簌簌掉落的声音——这将近三十年的老房,他们的巢xue,崩塌在他决定朝命运挥出一拳的时刻。
周见山做一件容器二十二年,承载着,倾听着,吸收着,吃进去秘密,吃进去情绪,再之後将这些永远烂在肚子里。哑巴向来如此,似乎天生就失掉了去对抗去辩争的能力,这是世界的规则,每个时代都如此执行。
命运不公!他喊不出!
陈诩能喊,陈诩不喊。王立刚能喊,王立刚只替女儿喊。
一个哑巴的脑袋里在想些什麽,会在什麽样的时刻做出怎样的决定,无足轻重。当语言被剥夺时,思想没有出口,人会看上去单薄。
他便要喊。第二十三年,周见山选择将自己朝那座山上撞去,不再做容器。啐掉吧,摔碎呢?如果一定要付出什麽代价才能够换回安宁,他愿意成为那件祭品。
“再见,”少年的头发冒着水汽,“我得走了。”
你得走了。
“再见,”烈日下那人朝大巴车遥遥地飞去,“记住了。”
记住的。
在那之前呢?他们在河边,他们在水中,他们像两条没有生长着鳞片的鱼。
蝉鸣,水流,周见山将怀里抱着的衣服还给地上那人。
小指上晃悠悠地痒,他低头看。
半晌,弯腰将勾着腕口的袜子轻轻放于那人的脚边。脚趾也白,暴晒下显得伶仃,年龄比他要大,身型却较他单薄。莫名的,他唇瓣发干,从那水渍渍的脚上移开目光。
人动了,手朝他而来。他睁大眼,只觉脖子下一凉。
下意识想退後,身体却僵硬在原地,不听使唤——或许他确实有些舍不得离开。
指腹柔软,带着些水浸泡後的褶皱,轻轻擦过他锁骨下方的伤疤——其实周见山已记不清那些痕迹的来源,大概是石子,或是树枝,无所谓,他不记得,那这世界就不会记得。
少年的眼睛有一层雾,周见山觉得自己好像要掉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