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宫月一怔。
沈栖梧没有看她,而是望向虚空某处,仿佛那里有一扇尘封的门。
她的声音缓缓流淌,像冬夜的溪水,清冷却带着隐隐的回响“凡尘烟火,朝夕相伴,生儿育女,终老一生……这些,我并非不懂。相反,我比你更懂,因为我……曾亲手葬送过。”
西宫月的心猛地一跳。
她敏锐地捕捉到沈栖梧话语中的裂隙,那是一种她从未想过会从这个然存在口中听到的……脆弱。
“你……葬送过?”她喃喃重复,声音里带着一丝难以置信。
沈栖梧没有直接回答。
她袖袍轻拂,石桌上方的空间再次荡漾。
这一次,浮现的是一幅栩栩如生的画卷一个简陋的山村,炊烟袅袅,一个青衣女子抱着襁褓中的婴孩,坐在门槛上哄睡。
女子容颜绝色,却眼带温柔,婴孩的小手紧紧抓着她的衣襟,出咯咯的笑声。
远处,夕阳西下,田野金黄,一切安详得像一幅永不褪色的画。
但画卷一转,风云突变。
漆黑的夜晚里暴雨倾盆,渡口边一艘巨大的楼船正在起锚,如同一只蛰伏在暴雨中的猛兽,即将挣脱开束缚它的锁链。
天空裂开一道巨大的虚空裂隙,魔气滔天,一道道雷电咆哮着劈开天空,瞬间照亮了黑暗中隐匿的异兽,无数猩红色的眼睛从黑夜中迸现,借着一道道闪电的余光,数不清的邪祟正冲向渡口的栈桥,雷电交加之下的闪光瞬间,它们膨胀撕裂般的可怖躯体清晰可见。
栈桥的入口处站着两个人,一个身着白衫的少年正拿起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脖颈,远处依旧是那个青衣女子,她本已走到栈桥的尽头,此刻正踉跄地冲向少年,更多的邪祟涌了上来,它们无视青衣女子,目标明确地冲向拔剑自刎的少年。
暴雨早已浇透了少年的衣衫,鲜血与雨水混合在一起,顺着剑身流淌而下,他的身影在庞大的魔潮与巨大的楼船之间,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垒,死死钉在了栈桥的入口。
画卷中的景象在少年被魔气彻底吞没、楼船驶入狂暴江河的瞬间,戛然而止,化作点点流光,消散于空中。
西宫月胸口闷,像被什么堵住。她看着沈栖梧,那张清冷绝色的脸庞上,竟掠过一丝极其心碎的痛色,转瞬即逝。
“那孩子……是旬儿?”
她声音颤抖着问出口。
沈栖梧点头,动作轻得几乎不可察“是他,也是……前世的他。我也曾为凡人,曾有夫君,曾生下他。可那乱世,无力回天。我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怀中,看着一切化为乌有。那时,我便誓,若有来生,定要护他周全。”
西宫月如遭雷击。她脑海中嗡嗡作响,那些零碎的片段开始拼凑。
此人知晓她对旬儿的私语,知晓那些母子间的温馨、方旬的过往、甚至赤丹生为何对她如此恭敬……
最终一个极其不愿承认的事实摆在西宫月面前。
“你……你是他的……前世娘亲?”
她声音干涩,像是从喉咙里挤出。
沈栖梧微微颔。
西宫月身子晃了晃,勉强扶住石桌才没有倒下。她凡尘中的所见所感和认知在这一刻崩塌得七零八落。
“不……不可能……”
她摇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
“旬儿是我的!他从我肚子里生出来,是我抱他,我教他走路,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叫我娘……这些,都是我的!”
西宫月的话音在空旷的洞府中回荡,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执拗。
“前世?呵……哈哈……”
片刻之后,她忽然低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苦涩和嘲讽。
“好一个前世娘亲!好一个情深义重的故事!”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尖锐的质询“这不过是你编造出来的谎言!是你为了夺走我的旬儿,精心设计的、最卑劣的借口!”
泪水混着决堤的愤怒汹涌而出,西宫月指着沈栖梧,手也止不住地颤抖“你拥有通天彻地的修为,能窥探我的记忆,能编织逼真的幻象!谁知道你刚才让我看的那些画面是真是假?谁知道你是不是用同样的方法,迷惑了旬儿,让他认贼作母?!你说你曾葬送过他,那为何死的不是你?为何活下来承受剜心之痛的是我?!如今你神通广大了,就想来捡别人的儿子?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她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利箭,一句比一句更狠,一句比一句更戳心窝“我的旬儿,是我怀胎十月,忍受剧痛生下来的!是我用米汤一口一口喂大的!他生病时是我彻夜不眠地守着!他学走路时是我弯着腰一步步护着!他第一次开口叫的是‘娘’,是我西宫月的‘娘’!不是你这个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高高在上的‘前世娘亲’!”
她几乎是嘶吼着喊出最后的论断,带着一种要与对方同归于尽的决绝“方旬是我的儿子!从丝到脚趾,从他第一声啼哭到他现在的模样,他的一切都属于我!跟你没有半分关系!你休想把他从我身边抢走!除非我死——!他根本就不是你的儿子!!”
就在西宫月最后一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甚至不需要沈栖梧有任何动作,整个空间仿佛拥有了生命,并且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了!
“嗡——”
一声低沉到仿佛来自内心深处,又像是源自虚空本源的震鸣,毫无征兆地响起。
洞府四壁,那原本粗糙坚硬的岩石表面,竟如水波般荡漾起肉眼可见的、密集而扭曲的涟漪!
石桌、石凳,乃至赤丹生刚刚倒出的、尚有余温的茶水,都在刹那间凝固,仿佛时间在这一隅之地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表面迅覆盖上一层闪烁着微光的冰晶薄膜。
光线甚至开始诡异地扭曲、黯淡。
这并非简单的熄灭,而是像被某种无形的巨口吞噬,洞顶原本散柔和清辉的萤石迅灰败,光芒如同退潮般缩回石内,只留下死寂的顽石本体。
无数阴影从四面八方的角落里疯狂涌出,如同活物般蠕动、蔓延,吞噬着一切光亮,却唯独不敢靠近沈栖梧周身三尺之地,因为那里是绝对的禁区。